欧洲军事工业：即将老树开花？

随着跨大西洋关系进入了新定义周期，欧洲与美国的关系变得非常的微妙。特朗普试图从欧洲防务的成本中抽身，并借助机会从欧洲榨取超额价值（要求欧洲自行承担乌克兰的费用），这自然而然地让欧洲产生了严重的焦虑和被抛弃感。欧洲安全依赖于美国已有超过75年的历史，这已经在欧洲形成了巨大的惯性。同时，欧洲现在的精英都是在新自由主义秩序建立后成长起来的，大部分是亲美派或者美国培养的利益代言人。这些前置条件让欧洲的转型变得困难且缓慢。

但是如果美国执意要退出欧洲防务，那么欧洲事实上没有其他选择，问题是欧洲将如何迎接这一挑战？

EF2000战斗机生产线

欧洲受制于主权原则，目前只能在欧盟框架下进行大量协调来克服财权与事权不统一的困境。欧盟架构中缺乏有力的中央机构进行资源配置，这对于作为整体参与国际竞争的欧洲是非常不利的。如果欧洲要实现战略独立，这意味着欧洲必须进行深度资源整合，并重新进行大量产业投资振兴实业，否则仅仅以欧洲单个国家的体量不足以与中美俄这样体量的大国平起平坐。

然而欧洲要做到如此深度的整合恰恰存在巨大的障碍。首先，权力中心应该在哪里，是法国、德国还是两者的某种结合？

其次，内部资源配置要如何安排？东欧与南欧的农产品就会产生一些问题，如果加上乌克兰的农产品将会加剧内部的竞争压力。德国形成了庞大的制造业体系，那么德国是否愿意为流失大量制造业的意大利、西班牙、希腊等南欧国家，以及提供大量廉价劳动力的东欧提供补助或者转移支付？波兰近年来获得了大量的实体产业投资，波兰与德国是否会产生新的竞争？欧洲的能源又需要从哪里获得，北海、几内亚湾还是西伯利亚？这些都是欧洲一体化深化所必须面对的问题。

再次，如何去跨越欧洲本身高度多样化的族群、语言、宗教和文化障碍？欧洲本身有多样的族群，近年来还引入了大量北非和土耳其移民。欧洲内部现在存在着天主教、新教、东正教、伊斯兰教等多种一神教，他们之间的文化差异随时可能与经济问题结合形成分离主义，破坏欧洲的一体化愿景。欧洲国家的语言也极为多样，是否会出现“反法同盟因为语言不通最终使用法语统一指挥”的讽刺现象？

这些都会在很大程度上延宕欧洲的深度一体化。一体化是长期愿景，但当下的困难不会因为愿景而改变。所以短期来看，欧洲目前的抓手并不多，较为容易和直接的主要是扶持军工体系。

A400M生产线

欧洲的军事工业在二战前是世界一流的，但二战后由于战争破坏和大量技术人才流失，欧洲的军事工业体系严重受损。在恢复的过程中，欧洲各国的军工体系还由于美国承担欧洲安全而丧失诸多政府订单，并且诸多企业被美国军工企业吞并整合，或者长臂管辖。在冷战结束后，由于与苏联爆发大规模核战争的预期消失，欧洲的军事工业以及国防投入进一步缩水，欧洲整体沦为“军事上的矮子”。在冷战后，大部分欧洲国家的军费开支维持在GDP总量1%-2%的水平，少部分国家甚至不足1%。

军事工业对于实体经济是重要的，军事工业可以通过对新技术的庞大需求和成本控制要求较低的特点牵引新技术投资，推动最新技术的研发。军事工业对于安全的要求还推动了供应链的可控以及维持相关就业规模，对实体经济的作用是直接的。

也因此，军事工业的薄弱加剧了欧洲的产业空心化，并让欧洲在拥有深厚科学理论积累和一定前沿研究能力的情况下，在持续的全球前沿技术竞争中趋于弱势。原本作为世界科学与技术中心的欧洲已经在诸多前沿技术领域的研发、应用上落后于美国和中国。最新的人工智能领域，欧洲连一家拿得出手的企业都没有。欧洲这种衰弱与军事工业的长期低投资有着不小的关系。

欧洲自身则加强了军工企业的合并，整体上形成了空中客车集团（Airbus Group）、BAE系统公司（BAE Systems）、莱昂纳多公司（Leonardo S.p.A.）、泰雷兹集团（Thales Group）、达索航空（Dassault Aviation）、萨博集团（Saab Group）、莱茵金属公司（Rheinmetall AG）这样几家具有系统集成能力的大型集团，以及MTU、罗尔斯·罗伊斯（Rolls-Royce Holdings）、赛峰集团（Safran SA）、亨索尔特公司（Hensoldt AG）、MBDA导弹系统公司（MBDA Missile Systems）、Diehl Defence、Nammo这样具有较强子系统研发能力的企业。合并的企业理论上具有更强的市场竞争能力，这也是欧洲精英避免军事工业流失殆尽的方法。

法国FRAAM护卫舰

地域分布上则以法国、德国、英国为主，意大利、西班牙、瑞典和挪威次之，其中法国和德国的整体能力最强。英国则基于“英美特殊关系”与美国产业链有更深的结合。法国的体系更为完整，也相对独立，这是与其他欧洲军工企业的不同之处，他们多少还有点战略自主意识。

作为美国垄断欧洲安全防务的交换以及控制手段，欧洲的军工企业也可以利用美国市场、整合美国技术。美国让渡了一部分军工市场份额，以此鼓励欧洲军工企业美国化，一方面可以提高军事协作水平，另一方面也可以让美国获得对欧洲军工的稳定抓手。

BAE系统的美国办公室之一

总之，在欧洲安全交由美国的基本政治框架下，欧洲军工企业主要依靠欧洲自身较少的军事需求和借助美国体系参与国际市场的方式存活。这种模式下欧洲军事工业事实上远小于欧洲的可用资源规模，并且容易受到美国的直接影响。除了法国军工企业相对独立外，其他欧洲军工企业都面临类似的问题。

但是，在俄乌冲突开始后，欧洲在“团结西方”的旗号下开始了军事工业的重新扩张，各类开支也在快速攀升。根据欧盟理事会数据显示，欧盟成员国的军费开支在2023年达到2790 亿欧元，比2022年增长了10%。是2004年来最多的一年。2024年，这一数字已经提高到3260亿欧元。

欧盟成员国国防开支（2005-2024）

在国防投资领域，2022年时欧盟的军事相关投资为581亿欧元，到2023年增长到719亿欧元，2024年更是达到1020亿欧元的规模。其中在2024年的投资中，有88.2%的投资用于采购新装备。

欧盟成员国军事产业投资（2005-2024）

欧洲军事研发费用在2023年时增长了6%，为110亿欧元，2024年这一数字进一步上升为130亿欧元。2023年，欧洲军事工业的营业额为1588亿欧元，比上一年增长16.9%，从业人员数量增长8.9%。在军事航空、海军和陆地这三个关键领域，欧洲军事工业营业额增长率分别为 15.8%、17.7% 和 17.7%。2023年，欧洲军事工业出口额为574亿欧元，比2022年增长12.6%。

当然，开支和投资上升并不始于2022年，从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后，欧洲的投入就持续上升。根据英国国际战略研究所（IISS）的估计，整个欧洲国防开支在2014年后年增长率平均为3.9%。

现在，随着美国的退出意愿已经充分显现，欧洲的防务需求肯定还需要继续增加，欧盟委员会估计，未来10年欧盟的年均国防开支需求要达到5000亿欧元，但认为这一数字处于更承受范围内。而在投资上，位于布鲁塞尔的研究机构 Bruegel和基尔世界经济研究所的一项分析估计，欧洲需要每年投入2500亿欧元的大量国防投资才能有效对抗俄罗斯的军事力量。他们还认为，欧洲可能需要自行组织额外50个旅30万人规模的军队来接替美军，这样下来总的成本大约会额外占欧洲GDP的1.5%，是可以承受的。

德军地面部队演习

可以说，欧洲确实是“经济上的巨人”，在意愿强烈的情况下欧洲必然会快速扩大投入，欧洲的军事工业体系将会迎来蓬勃发展的时期。但防务自主也不仅仅在于钱。

欧洲发展军事工业存在诸多障碍，在欧盟的架构中需要协调非常多的事宜，速度肯定无法快速提高。

首先，欧洲需要先试图摆脱新自由主义秩序塑造的这一套机制，但是目前欧洲精英几乎全部是新自由主义秩序的产物，并且工业体系也绝不是容易搭建起来的。欧洲的工业基础在自由市场环境已经严重流失，这意味着欧洲重建工业需要“反市场”，其隐性成本很可能要超过目前各个机构的测算。

第二，产能的搭建还需要上下游联通，而欧洲目前缺乏稳定廉价的能源与原材料体系供应，缺乏足量的产业工人支撑，这些导致2023年欧洲许诺的生产100万发大口径炮弹最终只交付了一半左右。欧洲学生选择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类专业（STEM）的比重只有不足25%，低于美国32%和马来西亚的43%。欧洲的转型尚未有长期准备是个不争的事实。

第三，欧洲的军费开支结构并不均衡，波兰和波罗的海三国早早就将军费开支提高到了占GDP比重2.8%-3.3%水平，波兰甚至在2024年提高到了4.12%。而欧盟其他国家仍然维持在2%以内。对于西欧、南欧而言，俄罗斯太远或者不构成主要威胁，他们虽然有表面上的共识但实际执行起来会与波兰或德国有着较大的分歧。“俄国威胁”对欧洲各国的影响不均，这也会约束欧洲的集体行动能力。

欧盟成员国2023年军费开支占比情况

第四，缺乏中心。法国的跃跃欲试可能带来内部权力分配的矛盾。现在法国几乎是欧洲唯一拥有独立自主军事体系的国家，在推动欧洲军事战略自主的大背景下，法国将会获得巨大的优势，这也是马克龙近期十分活跃的原因。然而，法国单方面扩大权力也必然引发法德、法波等多组关系内部矛盾变化，谁来成为欧洲防务的真正领导者并不是一个不需要考虑的问题。法德如何协同，这仍然是关键。

法国甚至提出了给欧洲提供核保护伞

最后，提高军事开支的政治成本尚未出现。欧洲之前被压制的军费开支、军事投资在很大程度上被用于社会福利上，这对于民选政府而言有着诸多好处。然而，当这部分资源被转移到军事领域后，社会福利的削减将可能带来新政治矛盾，而欧洲精英的主要解决方法可能是塑造“俄国威胁”意象，以便民众、各种社会组织接受福利削减。但是这种方法也意味着俄国对欧洲各国的国内政治形成了新的抓手，他们可以在必要时改变这种意象来塑造欧洲各国国内政治环境，引发新的矛盾。

总之，欧洲要自己动手，面临的挑战很多，并且这种挑战是相当系统性的，这也意味着欧洲的战略自主之路在意志上很简单，但执行起来可能出现退两步进三步的缓慢与反复。

整体上看，欧洲的投入意志暂时较为坚定，也有相当的技术积累，如果投资持续，则假以时日欧洲确实可能重新成为具有庞大军事研发能力的整体，从而助推欧洲成为多极世界中的一极。由于俄乌冲突将会制造大量地面作战需求，因此欧洲较有可能在陆战装备上率先提出新成果。而投资和研发重点上，欧洲可能将继续重点投入地面装备、航空装备和人工智能。但人工智能领域欧洲的进展可能不会很快，其需要时间进行人员和整体产业链的重构。

然而，欧洲的整合困难也不少，需要额外的时间。而这种时间的额外消耗意味着一段时期内欧洲的防务工业不能与美国等大国产生系统性竞争，同时也会延宕其在新型领域的技术发展，比如人工智能。欧洲有可能在一些优势领域率先发力，但要形成系统合力短期内仍有困难。

当然，考虑到欧洲的家底，欧洲相关方面的变化仍然需要重视。多极化的新趋势已经出现，过去数十年习以为常的常态将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过去式。

欧洲是有军事潜力的，也不会永远只有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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