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目睹了幼儿园从 " 难进 " 到 " 没人 " 的过程，也经历了一个小时代的兴衰，这一变化反映出两个显著的社会趋势：一方面是学前教育需求的减少，另一方面是老龄化问题的加剧。

近年来，全国各地频繁传出幼儿园闭园的消息。这使得对于民办幼儿园的发展前景，许多人抱有担忧。

教育部数据显示，2022年的幼儿园数量比上年减少5610所，下降近2%；在园幼儿数量从2021年开始负增长，当年减少了13万人，2022年降幅扩大，减少了178万人。在我国人口下降的大背景下，此前，湖南省教育厅已经发布“有序组织幼儿园设并转撤”的要求，这是首个省级政府正式提出撤停幼儿园。

于先生的幼儿园

山东济宁的于先生是从 2003 年开始做民营幼儿园的，到 2020 年为止，总共在山东济宁开了 11 家幼儿园。但现在，只剩 8 家，而且每家幼儿园只有原来一半的孩子了。

于先生的幼儿园

三年疫情给民办幼儿园带来了不小的冲击。“幼教行业比较特殊，一旦有疫情，我们是第一批停业的，解封后，我们又是最后一波复工的。”于先生说，他经营的幼儿园前后停业时间长达一年多：“房租700万元，再加上物业费，员工社保，基本工资，差不多一共损失了1000万元。而且，由于期间迟迟不复工，很多教职工也主动提出离职……”

其实从那时候开始，他们就有自救行动了，会把闲置的幼儿园利用起来，比如我们幼儿园有食堂，就一起就做菜，做外卖，后来甚至卖年货。赚来的钱就让老师们自己平分。

那几年结婚率和出生率都特别低，后来虽然熬过了疫情，他们却猛然发现，没有孩子了。

去年9月的招生季，于先生的八家幼儿园仅招到了200多个孩子，远低于往年的500名新生。与此同时，全部园区的教职工也已经从最初的380多人缩减到300多人。

“很多员工跟着我们干了二十年，如果我们不转型，他们未来可能就要遭遇职业困境。”为了在经济下行的市场背景下求得一线生机，也为了妥善安置教职工，过去的一年，于先生通过大量市场调研、走访、考察，最终，将下一步的投资方向转向了居家养老。

于先生的幼儿园内景

从幼教转行到养老领域，看似跨度极大，实际上，这是一种时势所趋。

截至2022年末，全国60周岁及以上老年人口28004万人，占总人口的19.8%；全国65周岁及以上老年人口20978万人，占总人口的14.9%。

据测算，预计“十四五”时期，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总量将突破3亿，占比将超过20%，进入中度老龄化阶段。2035年左右，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将突破4亿，在总人口中的占比将超过30%，进入重度老龄化阶段。

2024年政府工作报告提出，实施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国家战略。加强城乡社区养老服务网络建设，加大农村养老服务补短板力度。加强老年用品和服务供给，大力发展银发经济。

于先生判定，未来，居家养老会是绝大多数人的选择。因此，他在去年10月底在当地社区创办了一家养老服务中心。

他解释说：“幼儿园里的保洁阿姨、维修师傅等后勤人员可以直接转岗到养老中心，而幼师可以转向店面服务。目前，已有4位幼师成功实现了转型。”

于先生还补充道，社区俱乐部现在由原先的幼师带领老人进行手工、剪纸等活动，未来她们还将接受按摩、推拿等技能培训，以应对未来的上门服务。

我们还可以办老年大学，给老人上一些课程，也能组织一些娱乐活动，老师的很多技能都能用上。如果未来孩子更少了，我们可能会用空出来的教室、场地做 " 托老所 "，让白天没人照顾的老人，去我们那里，一起吃饭、娱乐，等他们儿女下班了，就再接回去。

我们还会做一些安全相关的设备，老人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如果碰到意外，就会自动报警。社区的老人能来我们机构唱歌、打乒乓球、打麻将，做艾灸、喝茶，画画 …… 我们还设置了一个小食堂，我们提供食材，老人们凑在一起做饭、聊天，就是帮助他们丰富生活，缓解孤独。

但后来发现，还是有很多情况是我们之前没想到的，比如有一天一个人打电话来，说他父亲 80 多岁瘫痪在床，问我们能不能上门助浴，当时我们才意识到，关于居家养老，我们仍然有很多业务不了解，没有开展过培训，只能慢慢摸索。

于先生新开的居家养老店面

02 抓住养老机遇

张夏天依然记得当初报考幼儿园教师岗位时那场激烈的角逐。她幸运地一举成功。然而仅仅一年后，她决定跳脱出来。

张夏天在幼儿园的工作照

当初，在陕西咸阳考幼师，300多人竞逐8个名额，报录比高达38：1。“即便只是编制备案制，竞争也相当激烈。”张夏天说。

但是她慢慢觉得，在幼儿园工作也是一眼望得到头的，首先是没有上升空间，其次工资很低。而且每周都要准备很多活动，开完一次会，差不多要记录满满一本。每天脑子里都装得满满的，经常要凌晨两三点才能睡觉，真的太累了。

而且这两年，她也关注到了幼儿园倒闭的新闻。虽然自己所在的幼儿园整体还好。因为它是适配周围小区的，依然有固定的生源。但她觉得也就是时间问题了，去年她选择辞职。

张夏天还记得，她现在工作的养老公寓在招聘信息上直接标明“招聘幼儿园老师”。特别意外的是，上面的要求她基本全都符合。比如要求会唱歌、跳舞，有教育行业经验，有耐心，有责任感等等。这引起了她浓厚的兴趣。

而且面试的时候，负责人说，他们现在就是需要学前教育专业的人，面试很顺利通过了，工资也比原来高了一些。

但当时我的父母非常不支持我，他们觉得之前做老师和小孩打交道，他们都很有朝气，很单纯。但是天天和老人在一起，他们觉得我的思维也会慢慢固化。我跟他们说，这些老人年轻的时候也都是很优秀的人，现在只不过是老了，上了年纪而已。

此外我的考虑是，未来会有更多老人，我现在早点进入这个行业，去学习专业的护理老人的知识，以后是不是也能更好地照顾父母，照顾自己？

在面试那天，她第一次踏入这家养老公寓，就被其内部设计所深深吸引。

走廊上挂着可爱的装饰，五颜六色，门牌上贴着苹果、香蕉等卡通图案，甚至写着“公主请回家”等俏皮的网络热词，活动厅甚至有一台娃娃机……和幼儿园几乎没有两样。

“我之前在幼儿园教小朋友，现在在养老院教老人，在我们同行里面，算是转行跨度比较大的，但其实这两份工作也是有共通之处的。

张夏天目前的工作职责主要是带老人唱歌，进行奥尔夫乐器表演，做养生操等活动。她毕业前考了心理咨询师的证，在养老院的时候也会负责一些相关的工作，记得有一个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他记忆力不太好，后来我就在音乐课上，尝试用音乐的方式和他沟通，一开始他没什么反应，后来他慢慢地也能跟上节奏，有了反应，能做一些舞蹈动作。张夏天就发现这个方法也是奏效的，当时特别开心。

除此之外，她还会教老人时下最流行的手势舞，比如火遍全网的《科目三》。“我会变换着花样带老人玩，让他们感受外面的新鲜世界。”

张夏天带着老人们做操

对于张夏天而言，与“老小孩”更直接的交流和接触发生在音乐课堂上。张老师的课堂完全是自愿参与式。目前，每次来上课的老人大约有二三十位。

有时，老人迟到了，他们甚至会真诚地向张夏天道歉：“老师我迟到了，不好意思。”这种尊重和配合让她备受感动。不过，也有调皮的老人会在课堂上“小打小闹”，被张夏天发现后，他们会立马端正坐好。

张夏天还发现，老人们比小朋友更喜欢奖励贴纸和印章，“有的爷爷直接把贴纸往脑门上一贴，还有奶奶没有得到贴纸，会不开心地问我，为什么不表扬她……”

张夏天和老人合影

最近，张夏天还通过音乐的方式为一位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奶奶做了情绪疏导。

一开始，进展并不顺利，这位奶奶始终不作回应。而在开始弹唱后，张夏天始终在尽力引导奶奶一起跟她互动，“你笑起来真好看，奶奶来，跟我一起唱”，她用愉悦的表情、温柔的语气反复劝说，终于让奶奶跟着手舞足蹈起来……

那天过后，张夏天偷听到奶奶跟护理员的对话。“她说自己今天好开心，我当时心里还蛮有成就感的。”张夏天说，尽管这位奶奶的阿尔茨海默症状还在加重，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但她慢慢认识张夏天了。“她现在每天都来上音乐课，总说对我好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我。”

03

和“老小孩们”的

相处体验

江苏南通的小范在这个行业摸爬滚打了两年。她坦言：“平时要应付的检查太多。”小范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些因为需要做环创设计而连续加班的日子。尽管孩子们天真可爱，幼儿园充满纯真，但这些美好并未掩盖她的疲惫和挫败感。

不过，离开幼教并非只有这些原因，更深层的原因可能植根于时代变迁——少子化困境。对此，曾在私立幼儿园工作的小范深有体会。

那时，在教学工作之余，她还要承担一部分招生任务。“主要就是发传单，发朋友圈，让身边家长的小孩都来我们这里上学，这部分工作也和我们的绩效挂钩。”

小范说，她刚做幼师那年，园里小班有3个班，到她离职那年，新一届小班只招到了2个班。

这不仅是小范个人的经历，更是整个行业面临的普遍现象。小范之前工作过的幼儿园，将近一半的老师都已经转行。如今，她们当中，有人做直播带货，有人从事物流，还有人投身成人教育。

小范觉得，相比之下，她的转行跨度最大。

今年4月，小范在招聘APP上看到一家医养结合的护理院正在招聘养老社工。引起她注意的是岗位职责描述：“大致就是策划活动、组织老人参与，陪伴他们玩耍。”

小范所在的养老机构

在与老人们相处的过程中，小范发现老人们的活泼如同一群“老小孩”。

小范现在所在的养老机构有100多位老人，入职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才慢慢熟悉每一位老人的情况。

半年多下来，她已对机构里老人的作息、习惯、性格了如指掌。“粗略地分类，老人们有‘内向型选手’和‘外向型选手’，细分的话，有的奶奶比较犟，有的特别爱干净，还有的热衷于打牌，有的则爱睡觉……”

在小范看来，大多数爷爷奶奶都极为友善，而且饶有趣味。比如，有一位“i人”爷爷，每次集体活动时总是默默旁观，直到大家玩完才会怯生生地问小范：“现在我可以玩了吗？”小范常被这位有些“社恐”的爷爷逗乐。

另一方面，在养老机构这个大家庭中，年轻的、新血液的注入对爷爷奶奶们来说是一种新鲜感。

令小范哭笑不得的是，上岗仅仅两三天时间，从家庭住址到情感状态……老人们已经把她的家底都问穿了。有一次，小范休了三四天假，再回来上班时，有一位奶奶问她：“这几天你去哪了？是回家结婚了吗？”

小范带老人们做剥蚕豆劳动

在和这些老小孩相处的过程中，小范摸索出一套方法。比如，当老人们参与活动的积极性不高时，她会抓住许多老人会“因为一个鸡蛋就去排队”的心理特点，设置奖品“诱惑”他们。

在策划活动时，小范先前在幼儿园的工作经验也常能派上用场。比如，最近开展的纸杯接乒乓球的游戏，小范曾经也组织小朋友玩过。只不过在奖品设计上有所调整，小朋友们获得的是小玩具、铅笔等，而小范为老人们准备的“实用派”的纸巾、牙刷、护手霜……

04 

幼教与养老：

变与不变

“身边从香香嫩嫩的小朋友变成了我们这些满脸皱纹的老人，会不会有落差？”一位奶奶这样问过小范。

小范坦言，与当幼师时相比，她现在的状态和心境确实发生了变化——变得轻松许多。这种变化并非空洞的主观感受，而是源于她在养老机构工作中的亲身经历。

在养老机构工作，小范接触的是附近街区的独居老人，而这些老人的子女经常前来探望。他们能够近距离、直观地了解医护和社工的工作内容，从而更加理解和体谅他们的工作。

小范说：“家属们看到我们的工作状态，就会知道我们组织活动挺辛苦，有些家属还会主动帮我们。”

在养老院工作久了，小范觉得就像和自己的爷爷奶奶相处，她也成为了大家的“宝贝”。

张夏天也感触颇深，第一天去养老院上班的时候，心里还是感觉稍微有点压抑的。以前进教室，小朋友都在乱跑乱叫，但老年人几乎都是安静坐在走廊里。还有一些有认知障碍的老人，他们有些糊涂了，你第一次见到，心里难免有些担心，也害怕很难沟通。你看到这么多老人，也会想自己老了怎么办，会稍微有些负面情绪。所以刚进养老院工作的时候，心里多少有点落差感的。

但我没适应多久就习惯了。因为和老人相处久了就发现，他们也特别单纯，和他们相处，就和对待孩子差不多，都是要有耐心和爱心。”

“我觉得自己在开心之外，眼泪也比之前多了。”她说，每当开饭，所有爷爷奶奶都盯着你，期待你过来一起吃饭，会把好吃的夹给你，那时候眼泪就会在眼眶里面打转，“大家的爱是双向奔赴的。”

小范所在的养老机构

而对于先生来说，在转向养老赛道后，他最大的体会就是，原来的工作理念自始至终并没有改变。“我们一直在做服务，在幼儿园，虽然我们服务的对象是孩子，但客户实际上是家长。现在，我们的服务对象是老人，但客户依旧是同一批人。”于先生说，其实，对待孩子时的耐心、细心和爱心，在对待老人时同样重要。

在三四线城市，社区居家养老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还算是新兴业态，目前，于先生的养老服务中心还没开始盈利，他计划先投入一年时间做好前期宣传和推广。

他深信：“我们给幼儿园的每一届孩子都是服务3 年。但养老行业一旦做起来，我们能为老人服务10年、15年，甚至更久。”

从幼儿园，到养老院。这种转变虽然带来了挑战，但也提供了新的机遇。社会和政府需要共同考虑如何适应这一趋势，以确保所有年龄段的人都能获得所需的支持和服务。同时，这也呼吁社会对幼儿园和养老服务进行创新和改革，以适应日益变化的人口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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