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作品选

1.开福寺

当我比太阳起得更早，路过这里
山门紧闭，寺群如盛开的花冠

山风宁静。悬垂的角铃
呼应檐脊之俊美。大殿空旷，众佛沉寂
觅食的乌鸫和斑鸠在香火和铭文中
在晨光中，微微收拢向上的翅膀

2.冬日晚过古逍遥津

夜暮四合。明教寺的风
吹来香烛、纸木及水粉的气息

空气抖动。逍遥阁塔楼
在车鸣声中，一闪便消失不见

古津静谧，星空弹回树尖的位置
仿佛一切，不曾改变过

3.在大蜀山国家森林公园遇见一只松鼠

当穿过铁丝网，翻过横在路口的圆木
来到草坪中央，它是喜悦的

像一个绅士，它试着直起身子
走近那朵花。它的身高
不足以并肩花的高度，为了靠近花的脸部
它一次次挺直腰、跌倒。爬起来
挺直腰，又跌倒。如此反复

它像一个诗人或行为艺术家，专心地做着
一件自己认为意义重大的事

4.地铁口速写：蜀山西

吃青草长大的羊和喝牛奶长大的羊
在月光下相遇

风开着拖拉机
将星星从山坡上搬走

夜晚空旷，像一个人心里住着另一个人

5.夜宿吴坎村

这里的夜晚，一个人是孤独的
如果天上星星闪闪
孤独就会被点亮
当月光洒下来
孤独是两个人
隔着千山万水和茫茫海峡

6.雨后的月亮

夏日的黄昏，当我们从郊区归来
一场大雨不期而遇

十字路口。积水漫过路面
行人在雨刮器的缝隙，惊慌四散

我感受到车内的温馨，像一方宁静的世界
广播电台的声音，侧脸的你，深邃而迷人

我甚至想着车速再慢些，路再长些
让这感觉，一直持续下去——车已拐上了高架

而迎面过来的大月亮又惊喜着我们
我兴奋地拉着你的手，说带你一起去看今晚的巢湖
我们就静静地站立在岸边，像两棵树
等风和月光，自己靠过来

多年以后当我从柴米油盐中抬起头回想起那个黄昏
像你那一脚油门坚定地压过坑洼不平的水坑
爬上高架迎面而来就是浑圆的大月亮

7.给两岁的儿子

穿上蓝色格子衬衫,他开始在房间里
走来走去。故意翘起脚尖，摇摇晃晃

一会儿反坐在木马凳上，一会儿又跑过来
拽着我的衣角，用水滴滴的声音叫我——爸爸
小手指着书架上的绘本，示意我给他讲故事

他还小,还没熟练地掌握发声技巧
但他已学会了撒娇、讨好
和炫耀自己好看的衣服

前年春节，他来到我和妻子中间
让我们欣喜而手忙脚乱
我们还未梳理好慌张的生活
他已学会爬上我的肩头

这一切，仿佛一夜春风
种子已长成花园里柔嫩的蓓蕾

8.有一个人，它向地球邮寄月亮

有一个人，它向地球邮寄月亮[1]
在每天黄昏
有时是一枚白月亮，有时是一枚瘦月亮

在遥远的地球上，我爱着这些投递过来的
要命的月亮：白月亮、瘦月亮、花月亮……

一枚月亮，就是日历上撕下来的一天的日子
无论好与坏，我都无怨无悔地爱着
像爱着你和我，像爱着正经历的青春和衰老

[1]注：此句源自巴西插画师雷萨·丰塔纳(Raysa Fontana)的画作《Mail Moon Man》

9.枫林路，那只黄昏的鸟

那只飞往林子外面的鸟，又飞回来了
在经历欣喜亢奋失落苦恼无奈绝望后，它飞了回来
它和自己大战了一场，现在安安静静地蹲在枝桠上

洇在黄昏里。像苏州也像杭州——

10.雨后短章

晨起跑步，绕河两周。暴雨新后，水阔河宽。
但见水流已缓，有丛生杂草，浮游似汀。
上有白鸟，时而低头觅食，时而飞掠河面，在汀与汀之间流转。

鸟者觅其食，渔者张其罾，商贩摆其摊。为果腹计，人鸟皆类。

11.岁末三行诗

黄昏在后退的车窗上逐渐暗了下来，一天又过去
我们沿着山路盘旋，向下。落雪稀松地说话

树影倒立，月亮守在山口，像无言的阙如

12.节假日不适合唱一支哀伤的歌

节假日的清晨一只鸟蹲在枝头唱歌
歌声婉转，像茶器里的流水——

似乎觉得喜庆的日子不适合唱哀伤的歌
唱一会儿，它就不再唱了

13.中年记

下班时间了。在这首诗里
一切才刚刚开始，电梯占据了诗的第一行
“从二十五楼降回到一楼，又消耗完整的一天
明天的冲锋，将准时从生物钟开始——”

沉默的人群，从水泥钢筋的缺口涌出
又很快消失于地铁口。甲壳虫声势轰烈地驶往下一站
“这情形像极了年少时，迷失在山路口的我们
奋不顾身，朝着远处的光亮跑去——”

中途下车的人，果敢而决绝。朋友圈的小雨
断断续续，从十二月下到六月
“潮湿的纸张承受不起婚姻的撕扯，有些伤口
疼痛反复发作，直到几十年后或者更久——”

更多的人，在不同的站点相遇或邂逅
然后又在下一个路口转身和分手
“从距离上计算，坚持到终点的人离家最远。
这话对于幸存者来说，有着物理学和心理学的双重悲伤”

14.植物园里的向日葵

众园之中，你独爱这片向阳的植物

当狂风的绳索勒在颈脖
它比我们更深刻地理解生死和相依

颜料将要从画布脱落[1]，桅杆将要从船体折断
雨水要将根茎的余生耗尽

但这一切，终会风平浪静。太阳出来时
一张张暴雨洗涤过的脸，灿烂而金黄

[1]注：津渡有“当这些颜料从画布上脱落”之诗句

15.枫林路印象

晚年的蜗牛在望江西路右拐处
露出胜利的笑

16.小令：美好的早晨

从梦里长出来的花，在清晨
继续努力地开——

隔着环城河，远眺
河水清澈、宁静——
像极了一个人的品性：温润如玉

突然想起李白说过：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他眼里的敬亭山应该是一个耐看的人

17.眉豆

扁豆，叫它眉豆时
它便有了宋朝的美
修长的豆脐，更像白眉

——就像我们
称呼喜欢的人：小仙女

18.永安河

在这里，我日夜目睹它
我不说出

四季奔跑的河水和帆船
是土地古老的命脉
青石铺就的台阶
分隔
一河川的蓖麻

灰色的砖瓦房沿堤一字排开
屋檐下的鸡窝长出南瓜
磨盘的鸟巢住在着火的芦苇上
老牛落下的泪珠比人大

世代居住的土地菩萨
面朝清晨背靠黄昏
把手和膝盖献给昏黄的岁月
齐腰的身子埋进黄沙

我不说出，它
在我的血液里
我不指出，它
在地图上的确切位置
等我死了
你接着说

19.北极熊

——给言祥和道文

天冷了，人民都穿上了厚毛衣
更多的时候，他们躲在房子里
喝酒、谈天。街上很冷清
如果没有你们俩的嬉闹
落下来的那瓣羽毛
一定能毫无遮挡地从街道这头吹到那头

言祥说：一点不冷，反而感觉很温暖
有只暖炉窝在这里。他指了指胸口
我知道是因为他在恋爱的缘故
说这话的时候，他笑得很纯洁
让我想起早晨在电视上，看到的两只北极熊

冰天雪地里，它们一摇一摆地晃着笨身子
脚底下的雪地咯吱咯吱，不平坦处
它们友好地撞撞对方，碰落眉毛上的雪花
那头壮实的大家伙，突然冲着镜头笑了笑
露出的白牙齿和言祥的像极了

20.风雨井岗镇

在井岗镇，总有让人着迷的事物
当它们在晨光中醒来——

太阳像一面镜子，拭去雾气和水痕
湖泊、山林、街道、寺庙……逐渐变得明亮而清晰

你风尘仆仆从市区赶来，半边街仍未苏醒
广场上空旷的健康码，风筝残留着线索

而海棠与桃花依旧灿烂，它们翻山越岭
走遍四月的山野，指引去往后山的路

像一个隔世归来的人，回到开福寺
阳光穿过疫区，照耀着金佛也照耀着尘埃

21.半边街：晚间

看到月亮的同时，也看到了万家灯火
它们像一把扎花剪刀，剪出更多古典的影子

散落在人群之中。街道绵长
一条不断播放的旧录影带——
岁月、星云、树木、建筑纷纷倒退

迎面走来一群玩 Cosplay 的年轻人
他们涂抹粉底，拿着道具，嬉笑着
穿过石板铺就的街道，消失在地铁口

22.董铺水库：雪后

此刻，它变得安静而内敛
当我们爬上堤岸——

河床寂静。仿佛大雪
以千军万马之势
一夜抢渡
草叶深埋。孔隙仓皇遁退至

低矮的灌木丛。冰凌悬垂
亿万只钟摆同时停摆在那一刻

而更多矮小事物，和道路一起隐身
耸立的高压线杆跨过河岸，走向远方

我们呼啦啦地冒着白蒸汽
我们的烟囱多么渺小——

23.黄昏时在湖边频繁遇见一只孤单的鸟念及朱耷

又一次在同样的地方
遇见了它

依旧是站立在水中的横木上

像站在时间之河中央
孤独。沉默。决绝

如朱耷笔下的水墨画

月亮从湖底照上来，像只白眼
不屑一顾地瞪着昏黄的人间

24.过去那些年，我们都曾爱过这样一个人

过去那些年，我们都曾爱过一个人
一个可遇而不可得的人
为了她，我们不吝馈珍
手里的一条命，以及命里的所有

那时岁月葱青，如繁复的丛林
你眼里看不见远阔的风景
她是花，是树，是你必须走的路
她是风，是雨，是悠长的四季轮回

后来你明白了，忽然之间
就什么都懂了。她不是
你的花，你的树，你必须要走的路
仅是明月，照亮岁月的一个角落
仅是列车，互相会车时投来的一瞥

这该死的让人沮丧而哀伤的清醒

在巨大的空寂的废墟之上
我们慢慢活了过来
回到父母身边，重新端起米饭

而那个人，并未走远
慢慢从宇宙缩小成星球，直至
缩成幽暗的黑洞。现在她是一颗痣

一颗藏在心底深渊处的痣
只有当岁月回望的那束光刺过来
扎出了血，才感觉到久远的疼痛

25.井岗镇，大雨的清晨

风摇动树枝的声音，哗哗作响
像大雨来临，蕨类植物下昆虫奔走的匆忙

天空中，彩云正被乌云推走
这短暂的交替的时光，小镇一角
最美的部分，正泼墨着大幅的山水

突然想起昨夜梦里的人
如惊雷响在山谷

大雨倾刻及至
溪流滂沱，泥沙俱下

26.乍见之欢

太贪心了。每次见到你
想着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你看一辈子，活成延时模式

太贪心了。每次告别后
都想着下次还能再见到你，而中间的日子均可剪辑去

27.八点钟的开福寺

八点钟的开福寺，少有游人

寺院回廊的柱子下，猫慵懒地蜷卧
不远处，一只鸟在熟练地觅食

阳光从高大的悬铃木叶缝隙照进来
无风的安静，这一刻像极了农家的庭院

28.午后

大蜀山上，午后的云很美
一片片，一堆堆，小山状，排着队，奔董铺水库上空而去

多少个下午，我们坐在那块石头上
一天天，一年年，叠山状，排着队，奔日历而去

29.即景

一棵树老了，佝偻着身子
像条狗，匍匐在地上

谁家的老妈妈，独自汲水，披头散发跌坐在田埂上

30.《读玛丽·奥利弗》

群星密集的夜晚，当我一个人
从郊区回来。我时常想起你——

想起无数个夜晚，你和我
一起默默赶路的日子。有晴天，也有雨天
而更多的日子，是我记不清的天气

在夜晚，只有你
一直明朗，如夏夜的向日葵
盛满烈日的余温，坐在身边
聚精会神，带着我穿越过浓烈的黑
回到人群
回到明亮的家中